这篇文是专门来替迎春打抱不平的。

只因前阵子每每听到人们谈论迎春,无非都先感慨一通其命运悲惨,嫁到孙家一年就被虐致死十分可怜云云,紧接着都要转了那长吁短叹的语调继续说:“这还不是都怪迎春那性子那么懦弱,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吱一声的。孙绍祖那种凶恶,一看就是欺软怕硬的。要是把宝钗嫁过去,准能溜得他们团团转;要是把探春嫁过去,谁整谁还不一定呢……”

的确,迎春软弱无能的性格是我们读者容易轻视她的主要因素,尤其在其乳母和司棋两大事件中,读者的批评指责之声最多最响。可是我们不能忘了,若要读懂一个人,读懂一个人所作所为的一切,不仅应知其然,更应知其所以然。迎春的软性子,真的是天生如此吗?真的可以成为我们指责她的理由吗?

“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,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,怎么反不及他一半!”邢夫人在训斥迎春的时候,便有意无意间提到了迎春那早逝的“强十倍”的母亲,似乎女如其母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哪怕母亲在孩子年幼时去世久矣,也理应对她产生模范带头作用似的。

可惜逝者即便再崇高伟大,于后人也只不过是一个空虚的名号和幻象罢了。而真正能起到些作用的,不是别人,正是她们在名义上、伦理上的至亲——父母与兄长。可怜可惜的是,迎春在几位亲人中得到的关心和支持,与探春相比,却真可谓天壤之别。

贾政是探春的亲生父亲。虽说调理姑娘向来不是老爷的职责,但他对宝玉的管教,探春何尝不看在眼里。的确,一天到晚逼迫宝玉读书,责骂甚至动手,显然造成了一种事与愿违的效果;但其望子成龙的初衷,又有哪个旁观者不能领会。

王夫人作为探春封建伦理上的母亲,对这个庶出女儿“虽然面上淡淡的,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,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疼呢”。至于宝玉这个喜欢“在内帷厮混”的哥哥,对三妹妹更是亲切到令如今的独生子女嫉妒的地步:宝玉出趟门,总不忘探春的嘱咐,把那些“朴而不俗,直而不拙”的小玩意儿带回许多;探春生起病来,宝玉更不忘送她些鲜荔枝以至颜真卿的墨迹来表示慰问;甚至诗社里探春没时间写完的半阙小令,宝玉也都主动为她续上。

贾政虽然早已被我们称作无聊虚伪的“假正经”,但这看似迂腐的行为又何不远胜于迎春父兄那令人作呕的不正经;而王夫人的看重和宝玉的关照,也终于推动探春冲破了那可怜却又可恨的生母赵姨娘的束缚,成为人人眼中今天的“玫瑰花”。她对这整个家族的归属感和认同感,她主动上手对家庭进行改革的魄力和勇气,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。

而迎春则没那么幸运。她的生父贾赦,那位一辈子只晓得寻花问柳的大老爷,年过半百还硬是惦记着贾母身边的又一个小老婆。名义上的母亲邢夫人平时诸事不问,偏偏为夫说妾的时候话倒最多,对迎春说过的字句,更是只有乳母赌博事发之后才能稍稍多出两句,也无非就是毫不留情的指责甚至奚落。

至于那位琏二爷,从未看出与妹妹的生活有任何交集。固然他不似宝玉亲近女孩,何况“兄弟自是别院另室的”,但是贾琏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德性,使之心里可能也只有那群多姑娘、鲍二家的、尤二姐和秋桐们,即使放他住进这姊妹们的大观园里来,他又怎么能顾及到紫菱洲里的亲妹妹呢。

生母的离世和嫡母的冷落,使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缺乏体贴和关爱;而父兄的好色放纵,即使迎春早已看透并感到深深的羞耻,面对这个唯君唯父的社会,一个本该三从四德的姑娘又能做出怎样程度的反抗呢?

我愿意相信,她的本性并不懦弱,并不任人欺辱;她曾经也和探春她们一样,渴求有人认可,有人支持,追求着实现自我的价值。但是在现实冷酷的磨折下,在时光无情的流逝中,这一点点高傲的心气,也没有被社会和家庭保留下来。面对聚众饮赌的乳母,她尚且只得退让三分;在那些刁钻刻薄的老妈妈们面前,这个从小就没人疼没人爱的姑娘,又哪来的勇气去保护自己的小丫鬟呢。

于是,渐渐地,她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。她在灯谜里写纷乱如麻的算盘,在诗社里以拈阄的方式来确定作诗的体裁韵脚;她把自己的人生旅途如随水浮萍般交给命运,最后,也只剩下“旷性怡情”这最后的一个微弱的声音:给我一个安稳的人生吧,无灾无祸,就是我最大的满足。只可怜上帝的不公,连这样小小的希望,也在贾赦决定以迎春抵孙家几千两银子的那一瞬间,彻彻底底地破灭了。

我们对温厚老实的迎春们,总是指责多于怜悯。是的,除了入宫的元春娘娘以外就属她年龄最大,却似乎从未听说她有过一条优点。她的文思才华不如黛玉,为人处世不如宝钗,性格开朗不如湘云,见识高远不如探春。因此总有那么些人便认为她的可怜是自作自受,她的薄命无需我们付诸感情。

可是不知有多少读者注意到了,那些平日里沉默无言的迎春们,或许比那些强迫自己在人群中刷出存在感的黛钗湘探们,还要更加可悲可悯:她们连主动证明自己的那一点点意识上的冲动,都早已在刀剑般的岁月中,不知不觉地被削减去了。

却想起红学家刘心武说:“想到迎春,我就总忘记不了第三十八回,曹雪芹写她的那一个句子: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。……他让我们深思,该怎样一点一滴地,从尊重弱势生命做起,来使大地上人们的生活更合理,更具有诗意。那些喜爱《红楼梦》的现代年轻女性们啊,你们当中有谁,会为悼怀那些像迎春一样的,历代的美丽而脆弱的生命,像执行宗教仪式那样,虔诚地,在柔慢的音乐声中,用花针,穿起一串茉莉花来呢?”

我们也只能在心里,惟愿世人都放下那唯才定论的眼光,在每一位并不优秀的迎春身上,看到与众不同的美好;也惟愿每一位迎春,都能被这个繁复的世界温柔相待,都能昂头走出贾赦贾琏邢夫人们的阴影,显自己高贵的尊严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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